南怀瑾老师:憨山大师的境界
诸佛菩萨把法门传给你,这就是法本。佛在《楞严经》卷九色阴区宇中说:【汝坐道场,销落诸念,其念若尽,则诸离念,一切精明,动静不移,忆忘如一。当住此处,入三摩提。如明目人,处大幽暗,精性妙净,心未发光,此则名为色阴区宇。】那时念头没有了,一切清清楚楚,这时动静是一样的,一个杂念不起,功夫到了忆忘如一,应该在此入三摩地。就好像明目人处大幽暗,在幽暗中有微明。精性妙净,心未发光,这时生命本性的境界很清净,很微妙,而一般人心理是活络的,乱七八糟的,眼睛闭起来是漆黑一片的。如果现在有人做到销落诸念,动静不移,忆忘如一的境界,那不晓得牛吹得多大,其实也还只是一种境界而已。
是什么境界呢?“精性妙净,心未发光,此则名为色阴区宇”。这是心理上快要转变时的一种心理变化,没啥稀奇!换句话说,当你打坐时,心里空空洞洞,或多少年,多少月,多少日,几个时辰,那是由于你生理四大调顺,瞎猫碰到死老鼠,如电源般插上了。这并不是真功夫,稍过一会儿又掉了,这些都属于色阴区宇。
讲到色阴区宇,有几部书应该看——神僧传、神尼传、佛祖历代通载等。看这些传记,能启发真诚向道之心。还有一本憨山大师年谱,憨师二十八岁到处参学,到盘山顶上,有一茅篷,有一个和尚在里面打坐,不理憨山大师。那和尚吃饭,憨山大师跟着吃,那和尚喝茶,他也自己喝。后来吃饭时间到了,憨山大师就给那个和尚做饭,喝茶时间到了,就煮茶,吃完了就自己经行。如此到第七天,那和尚才跟憨山大师说话,那和尚说:“我住此岩三十余年,今日始遇一个同风。”
有一晚吃粥了,憨山照样在山顶行香,站在那里定住了,觉得天地世界,在一片光明中,正是销落诸念的境界。他进了茅篷后,那和尚一看,开口了:告诉你,此乃色阴区宇,你功夫作到这个境界也不过如此。老僧在此卅年,夜夜经行都在此境中,有啥稀奇!年轻人,就是这样难,也就有这样容易。那个和尚,卅年夜夜经行,身心都忘掉了。你们注意,修行人!你们还在色阴区宇的上半截,闭起眼睛漆黑一片,在那里瞎摸瞎坐。
下面佛继续说:【观其所由,坚固妄想以为其本。】这还是妄想,而且是大妄想,不是小妄想。我们现在坐在那里,是小妄想。那个境界,身心都忘了,正是一个大妄想,是一个坚固的大妄想,还以为自己没有妄想。
在这一段里,佛告诉你,在色阴区宇中有十种岔路。十种还是大原则,若详细讲,起码要讲三个月,你们自己去研究,这些都是坚固妄想的色阴境界。
《法华经》卷二譬喻品第三,舍利弗说偈言:
【世尊知我心,拨邪说涅槃,我悉除邪见,于空法得证,尔时心自谓,得至于灭度,而今乃自觉,非是实灭度。】
首先舍利弗向佛说:我错了,世尊晓得我的程度。当时我一切的邪念、妄念去得干干净净,以为这就是涅槃。小乘到这里,的确是涅槃的最高境界。不要看不起小乘佛法,大乘佛法是要以小乘佛法为基础。我们讲修证,这个第一步没做到,还是不行啊!舍利弗是到了这个境界以后,再求进步,所以认错。
舍利弗说:我在修持的过程,完全停掉了邪念,达到了空的境界,于空法得证。我们常说四大皆空,只是理念上达到。你肚子饿时,明知四大皆空,何以还会觉得饿?冷起来,你说四大皆空,冷也空,不错,理论上是“性冷真空,性空真冷”,但是不穿衣服,你就受不了,那是什么理由?佛法不是光讲理论。所以舍利弗报告说:当时我证到了那个空的境界,自己认为已经得道了,到了涅槃境界佛的果位。现在晓得错了,这不是真的证入大涅槃。
这点不晓得你们有没有经验,定了几个钟头,一出定觉得眼睛只闭了一下,以为只有两三分钟,事实上,几个钟头过去了。所以时间是相对的,八万四千大劫,也只在一弹指间而已。
憨山大师三十岁的时候,同妙峰禅师上五台山住茅篷,当时见万山冰雪,四周寂静,正好修行。后来天暖冰消,涧水冲激,其声如打雷一般。憨山大师在静中闻声,如千军万马出兵之状,感觉非常喧扰,就问妙师,师曰:“境自心生,非从外来。”闻古人云:“三十年闻水声不转意根,当证观音圆通。”
于是他就自己一个人,到溪水的独木桥上,天天去坐在上面。有一天,坐在桥上,忽然忘身,音声也没有了,从此以后才入流亡所,心所不动,觉得响声没有了,再也不为声音所扰了。
可是有一次,在平阳太守“胡公”皈依弟子家里,他说:“我休息一下。”就在床上一坐,一直坐了五天。家里仆人叫不醒他,直到五天后,这个皈依弟子从外面回来,拿引磬一敲,憨山大师才出定,但不晓得自己在什么地方。这又是个话头——无记。不过稍过一会儿,他又知道自己在哪里了。
我劝你们要常看《憨山大师年谱》,尤其是出家的同学,别人修持的经过,讲得确确实实,可以启发你们。当然人家学问好、佛学好、修持好,样样都好,无一不好。他除了注解儒家《大学》外,《中庸》、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也曾注解;还有奇门遁甲、地理风水、阴阳八卦、算命等,无所不通。这么一个和尚,难怪轰动当时。这一段同舍利弗所讲的有关,所以才提出来讲一讲。
《如何修证佛法》
我们现在参一个话头,《法华经》云:“是法住法位,世间相常住。”这个话头可以商量,“法”指法性之法,尽管去想。《法华经》又说:“诸法从本来,常自寂灭相。”(念念不可得)
憨山大师有一次正参究肇论,下了坐,揭帘立于阶前,忽然风吹庭树,飞叶满空,则了无动相,曰:“此旋风偃岳而常静也。”接着他去便溺,了无流相,曰:“此江河竞注而不流也。”此时,他对生来死去的道理,才大有悟入。这也就是“是法住法位,世间相常住。”“诸法从本来,常自寂灭相。”参!
又有一次,他在五台住茅蓬习定,定不下来,溪水吵得不得了,在溪桥上打坐,坐了好久,忽然听不到溪水声了。出定后饭已生毛。这只是一种定,与已悟未悟不相干,但与悟道有很大的关系(须知四禅八定随时可以出入)。后来憨山大师在某施主家修行,忽然一夜之间禅病大发,做诗数百首,不能停,乃躺下大睡,禅病方愈。
练腿子,身体好,一定要多走,走透了以后,筋骨会坚固,气脉可以流通,所以古德常说:“踏破草鞋,下盘才会稳固。”
憨山大师往盘山顶上参一位老修行,是一个怪人,顶礼也不理,熟了饭自己吃,也不让他,三天以后,憨师夜里出来自己经行,头顶一片光明,心清如水,以为得道,去问隐者,隐者曰:“此乃色阴境耳(生理转变现象),非是本有。”
大师在崂山海边打坐,水天化成一片大光明,谓之海印三昧。
黄老居士闭关后,身外一片光明,此身已不属己有(这也是色阴生理现象)。又一次来信说:行住坐卧均在定中,但硬是有一个东西,以为见到自性(这是识阴境界)。修行不容易,没有明师指点,很容易着魔,误入岐途。未证谓证,以盲引盲,太危险了。西藏密宗必须精研显教十几年,而且必须精通唯识法相之理,然后依止密法上师修持密法六七年,有所悟入,方许上山闭关精修,闭关谈何容易!
《习禅录影》
【若诸菩萨先取至静】
如何先取至静呢?如何能达到静呢?大家学打坐,有谁真达到静呢?恐怕没有,越坐越闹倒是真的。唉呦!脚痛,头涨,妄念又来了。为什么不能达到静?因为没有方法,修行的法门没有专一,真专一,这一切都没有了。例如念佛也一样,心心念念在佛号上,阿弥陀佛,念到阿就定住了,两个小时以后才念出弥字,中间没有杂念,也没有身体的感觉,那才算是念佛专一了。
告诉各位,这些都是法门,就看你们的智慧够不够。假如学密宗,这是要隆重传法,送上供养的。一上来!阿--弄上半个钟头,再来弥--,又是半个钟头,这样热闹了半天,传法完毕,五体投地磕头!这样你们就会珍惜重视,喔!上师传了大法。人就是喜欢自欺、欺人、被人欺。我现在那么明白跟你们讲,你若等闲视之,那就错了。我不喜欢搞这一套,我认为道是天下之公道,都讲了,再来就靠各位的智慧了。智慧不够,什么经都听,有什么用?
明代的憨山大师在五台山修行,住在溪边,溪水冲激,如万马奔腾,吵得不得了,定不下去,他一气,一气是我讲的,不大好听,意思就是烦死了,这样一吵就定不下去,这叫修行啊?干脆就在桥上打坐,一天,忽然之间,万簌俱寂,什么声音都没有了,这也是入定,入什么定?静的定。
现在《圆觉经》提到至静,憨山大师当时这个境界算不算至静呢?不算。那么,怎样才算至静呢?这就要到《楞严经》去找了,《楞严经》里有观世音菩萨的音声入定法门,“初于闻中,入流亡所,所入既寂,动静二相,了然不生。”听一切声音,听自己念佛的声音也好,听汽车的声音也好,听自己的呼吸也好,听!听!听到“入流亡所”,进入法性之流,“亡所”,所听的声音听不见了,“所入既寂”,声音寂灭了,清净到极点,然后,动相,一切的声音;静相,没有声音;“动静二相,了然不生”,了然无碍,一念不生。以上我只是作简单的解释,详细讲的话,不只如此。
这样才接近于《圆觉经》的至静。真到达至静的话,不只如此。《楞严经》所谓的:“净极光通达,寂照含虚空,却来观世间,犹如梦中事。”所以,《圆觉经》在这里讲“以静慧心,照诸幻者,便于是中,起菩萨行,”静极了,出现了般若智慧之光,自然证到了一切都是梦幻,便于这里,起菩萨行。走这条路线的菩萨,叫作“先修奢摩他”,先修止,“后修三摩提”,再修幻观的成就。
《圆觉经略说》
鸠摩罗什大师的弟子僧肇法师,他的名著《肇论》在中国哲学史上份量很重,其中一篇《物不迁论》,讲宇宙万物没有动过。有一名句:“旋岚偃岳而常静,江河竞注而不流。”“旋岚”,大臺风的名字,卷起来能把山都震倒了,僧肇法师说这个时候一动都没有动;长江、黄河的水晝夜在流,如果你悟到了“物不迁”的道理,这个水没有流动过。《物不迁论》的道理与“是今日迁越而昔至也”有关系,所以提一下。明朝的憨山大师,他在五台山住茅棚修道,住了好几年,有一天突然他悟道了。怎么悟的?小便時悟的。憨山大师打坐了很久,起来小便,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,“啪,……”“江河竞注而不流”,开悟了。这是什么道理?禅宗的悟确实很难懂,憨山大师把僧肇法师的原文背得很熟,因此碰到机缘一启发,就悟了。
《庄子諵譁》
我们先拿《憨山大师年谱》里记述的例子作说明。比如憨山大师二十八岁时,有一次来到河北省的盤山。山上一个茅蓬里住着一位修行的老和尚,憨山大师去看他。
古时修行住的茅蓬一般是不关门的,像我过去在农村生活,那时,即便全家人都在农田里干活,家里门也是开的,看门的只有鸡啊、狗啊、猫啊。我们给人家送东西,老远就要叫:某某在家吗?家里有人吗?叫了半天,没人应,就知道家里没人,送的东西摆在那里就行了,也不用留条子。所以中国农村当时就是这种自然社会,外国也是一样的。不像我们现在,不但要关门,还要两三道锁。这是讲到茅蓬顺便提到的。
那位师父看见憨山来,并不理会,继续修行。到晚上吃饭了,老和尚自己做饭,自己就吃了。憨山见老和尚吃饭不叫他,就自己拿碗添饭吃,老和尚也不骂他。到第二天,憨山就知道了,到晚饭的时候洗米做饭,老和尚回来不说话就吃,憨山也跟着吃。每天晚上,老和尚都会到盤山顶上经行,双手甩开,大步一圈一圈的走,憨山也跟着他这么一圈一圈地走。有一天晚上正在经行,憨山突然好像身心都空了,看见大海,整个世界都在一片光明之中,舒服清凉极了,这时当然没有杂念妄想。
老和尚已经知道了,故意问他:“怎么样?”注意哦,这时他们才开始说话。憨山说:“一片光明中”。根据《华严经》,这种境界叫“海印发光三昧”。如果你坐远洋轮船,在大海之上,到了深夜,满天没有片云,大海与天连成一片,人站在船上,身心皆空,那个情景就是这个境界。老和尚说:“哼,这有什么了不起,我住山三十年,夜夜经行都在这个境界里头。”这种境界属于《楞严经》里讲的色阴(色蕴)范围,等于密宗讲的气脉起了变化。这当然也是个好的境界,不过与“道”无关。
不要贪图这个境界,这有什么了不起呢?这不过是四大生理变化所反映的现象而已。你不要执著于它,否则就会被这些境界骗走了。所以这个老和尚很了不起,当然,能达到这个境界也很不容易,很了不起了。注意,这种境界不是只有打坐才能达到,站着、经行、睡觉都做得到,那才是修行啊!
憨山三十岁时,在五台山习定修行,他住的地方有个溪流,轰轰隆隆很吵。如果像我们现在这样讲话,声音太小,听不见,需要大声喊。憨山在那里打坐静不下来,一气之下,“格老子,我就到溪水旁边的桥上,在那个最吵的地方打坐,让你吵个够。”开始时水声很大,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,进入了一种定境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出定了,才发现饭锅里的饭已经长绿毛了。这样算起来,起码过了十几、二十天了。这又是一个修行境界,像你们诸位打坐修行,连想都不敢想。
三十一岁时,一位姓胡的平阳太守请憨山到自己家里过冬。当时有人想请太守题诗,那太守胸无点墨,把古今诗集放在茶几上,准备等一会偶尔翻一翻,得点灵感。憨山碰巧翻了一下诗书,也准备吟上一首诗。忽然,灵感来了,一口气写了三十几首诗,从前学的诗书词赋都出来了,就算浑身都是嘴巴,也没法把脑海中出现的那些诗词都写完。当时,没有身子的感觉,整个身体好像要飞起来了。这样过了一天,第二天他已经知道这是自己的文字习气来了,是“禅病”。但是怎么办呢?没有办法,只好睡觉。睡觉果然有效,睡醒后接着就打坐,一下子就觉得身体没有了。后来太守家的小佣人来敲门,但是没人应,胡太守就把窗子打开,发现他在打坐,怎么叫都不醒。好在憨山以前就告诉过这位胡太守,用引磬一敲,入定的人就会出定了。这时,憨山入定已有五日,但憨山已经不记得是怎么一回事了。这是憨山大师的一段修行公案。
第二,你们注意,憨山大师的经历很特别,他很有天才,但就是喜欢走修行的路线,父母没有办法,只好同意他出家。憨山有一位很了不起的师祖(师父的师父),见他很有天才,没有马上同意他出家,而是请老师来教他世间的一切学问。拿现代话来讲,就是物理、化学什么都要他学一学。等憨山到了十几岁的时候,在学问上就已经很有成就了。注意哦,他这时还没有出家哦!这时师祖就问他:“你看你这一生要作什么呢?”憨山还是决定出家,这个决定与他小时候的一个故事有关。那还是他很小的时候,母亲和他谈起读书做官的事。他问母亲:“功名考取做什么?”,“做官啊”母亲回答。“官做到什么最大?”他接着问,“宰相啊”母亲回答。“那宰相以后呢?”,“罢了”母亲回答所谓罢了,就是退休的意思。憨山说:“那多没意思,作了宰相还不是罢了,不如我去作佛吧!”所以师祖问他的时候,他还是决定出家。
根据佛法的规矩,年满十八,父母同意,而且自己真发愿才可以出家,不然则犯了佛的戒律。如果有家人,还要得到家人的同意才可以。所以说出家可不是一件很随便的事,佛的戒律是很有道理的。憨山的母亲是拜观世音菩萨的,有一天,她梦见观世音菩萨抱著一个小孩子给他,接着她就怀孕了。等到憨山九岁的时候,有一次,他在庙子里读书,听见和尚说“念观世音菩萨的经能够救苦救难”,他就向和尚要了这本经,读完后就念给妈妈听。妈妈觉得很奇怪也很高兴,不知道儿子怎么会有这本经,而且念起经来有模有样,像老和尚似的。十岁的时候,憨山就想要出家了。母亲说:“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福报了”,他说:“我有这个福报,就看你舍不舍得!”母亲说:“只要你有这个决心,我就舍得。”
憨山十九岁正式出家,见到栖霞山很有名的云谷禅师。出家后,他看佛经、修行,在二十八岁到三十一岁的四年之中就有了那些境界。有一点要特别注意,在我看来,他在那个年龄应该没有动过欲念,没犯过手淫,没有讲过恋爱,没有破过身。这样的人,一旦开始修行,功夫进步会很快。所以,佛法的比丘戒和小乘戒都叫你戒淫欲。淫欲不仅仅指男女关系,还包括手淫和意淫。还有一个关键,大家恐怕都没有注意到,三十一岁以后,他就开始宏法了,关于他功夫的记载也就少了。这之后他的名气很大,儒、佛、道都通,著述很多,应该说是明朝以后出家人中著述最多的了。他可以说是影响了一个时代,到明朝末年的时候,甚至皇太后都皈依他,作了他的弟子。
《现代学佛者修证对话》
【又云旋汝倒闻机,返闻闻自性,性成无上道,圆通实如是。】
这里文殊菩萨下了结论,说明了修“观音法门”如何悟道成怫。“旋汝倒闻机”,假如修“观音法门”把耳朵都塞起来,还是听到心跳及血液流动的声音,仍然在能所对待的境界。要把心静下来听,听到内在及外在的声音都与你毫不相干,等于没有听见一般,就是“倒闻机”。
例如,明朝的《憨山大师年谱》记载,当年他在五台山住茅蓬时不能入定。于是他就找到底是什么原因?原来是五台山的积雪融化成水流到溪流里嗡嗡作响。他想想没办法,于是他拿起圃团在那桥上一摆,索性坐在最吵闹的地方让它去吵。忽然什么都听不见,等他一出定已经过了七天了。什么都听不见,这是功夫,不能说是他悟了道,这就是“旋汝倒闻机”。那个能闻的作用不听声音了而回到能的本位上。
《宗镜录略讲》
大家都看了明朝憨山大师的年谱,憨山大师在五台山打坐,他在五台山打坐,不能入定,在五台山一个人在那里,打坐不能入定,听到那个溪水,山上的水,那个哗啦啦……,吵得他不能入定,等于我们在都市里打坐,你何必要到山里头打坐,现在你要打坐,要跑到那个最吵最闹的火车站去打坐,你看你定不定,你说我山上定得好好的,到了火车站就不定了,那还修个屁,那有什么用,修得光在山上用,山上做猴子用,有什么用,那个清净了,那当然没得想头了嘛。你跑到最闹的地方,你永远是宁静的,这才叫做定嘛,对不对?
所以闹境下坐,出了家在庙子上,“你看我多修行、多高明”。我说你高明,当年有一个在台湾的年轻和尚跑到广钦法师的那个山顶,那个茅蓬山顶上,一个人孤零零,在那里一个人打坐修定,然后,每个月下来到我家里,揹一袋米回去,我说你去吃吧,结果有一次下来揹米,他坐在我客厅里。我有客人忙,他坐在客厅里,我看他正在看我那里的刊物,我注意一下看什么刊物啊,原来光看电影明星的那个刊物。我说你这位老兄山顶下来的差不多了,米给他揹去了,我说“你最近怎么样修持。”“嗯,很定。”我说“很定?下一个月下来不给你米了,跟我去,我带你到跳舞厅去打坐去,那个时候看你定不定。”“老师你怎么这样。”“我看你,我看你坐在我客厅里,专门翻那个裸体的电影明星看嘛,我说带你到那个脱光的地方看个够,看你定不定。”光在山上定,那有屁用。你在地狱、闹市里头最痛苦的地方、甚至在集中营做劳动时候,你心境,“照体长生空不空,灵鉴涵天容万物”,差不多了。
《南禅七日》
重印足本《憨山大师年谱疏证》前言
佛教大小乘各种说法,自始至终,无非为修行证果而设。圣远时遥,说理者愈多,真修实证者愈少,致使平实如理之言,堕为支离破碎之见,流布虽广,益增俗谛妄想而已,欲求修行证果经验之谈,如飞空鸟迹,无迹可寻。至若中国先贤修行实证事迹,虽有历代《高僧传》等之作,又皆限于史书体例,简而不详。后世各宗派中,素以注重修证标榜,如西藏密宗,将一生成佛作祖记载,明白显示传述者,亦不多觏,唯《密勒日巴尊者(又译称木讷祖师)传记》,较为具体而脍称人口,学者顶礼膜拜,赞叹景仰无已。尊者苦行精神,甚为稀有,然求之中国内地先贤行谊,能发大勇猛心,志诚求道者,亦代有其人。唯以谦光自牧,不自宣说其难行能行,难忍能忍之德,且后人为之立传,述其苦行之事,亦但称“幽栖岩穴,木食涧饮”,或“胁不至席,昼夜行道”等寥寥数字,即已概其生平。致使后之学者,视为具文,昧于微言大义,怠思忽辨,而轻掉失之。
明代佛教,人才随时衰竭,世称明末四大老者,如憨山、紫柏、莲池、蕅益,皆有特立独行高风,传述后世,而当时诗僧如苍雪法师者,犹不预其次。然欲推寻明、清间朝野轶史,凡此方外数老之文献掌故,皆为史料遗珍,不宜忽视。憨山大师者,以不世之才,居僧伽领袖,言行攸关朝野,著述影响士林,尤其苦节修持,精勤向道,求之末世法门耆宿,并不多见。《憨师年谱》,自经其门弟子福徵疏证,于修证实验之处,向为禅门所借镜,尤足珍惜。余于一九四八年间,避世来台,箧中携有此书,后经人借去影印,惜司其事者,为省节篇幅,不识疏证所述修持经验之重要,概略删除。买椟还珠,此心常为耿耿,今经宋今人、巫文芳两居士发起重印,至诚随喜赞叹,乐助其成,并为拈提所当著眼数事如次:
一曰:即生成就与即身成就。佛法自元、明以来,世传密宗有即身成就之实,禅门唯即生成就之果。实则,未必尽如所云,经云:“方便多门,归元无二”,不但禅密归趋之极则不二,即各宗修持圆满极果,皆亦同归一致。唯禅宗与显教各门,视身物如梦如幻,留形住世与即幻归真,原皆馀事,故不重“色不异空”之旨,直取无上菩提,诞登正觉。藏密依心物不二之宗,趋心能转物之途,即从形色而修真,依地、水、火、风四大自性而修气修脉,证“空不异色”之趣,故或即生而证身通,间能有之,例如密勒日巴尊者临寂之际,饮毒药如醍醐,慈悲喜舍而逝,与憨山及诸禅师等肉身委蜕,历劫数百年而犹存瞻仰,其趣并无二致,不可徒生凡夫分别知见。
二曰:文化根基之差别。余于昔时,尝亲近康、藏佛教密乘之修法,极为钦迟藏密学者信仰之诚,笃行之切,故修学行人,或多或少,易得觉受。至于显密各宗学人,说理谈禅,容或悦耳可心,求其实证之见地功用,则百无一是。旋经再三思惟,乃知与地方民族之文化根基有关,例若憨山大师,立身于明末之世风,学兼儒、道之长,精通文教慧业,然能放下一切,至于一字不识之境,独求真修实证于冰雪丛山,其难能可贵之处,尤足多者。倘能细读《密勒日巴尊者传记》,与《憨师年谱》异同之处,不待言而可知其殊途同归之理。
三曰:苦行之异同。隋时僧那禅师有言:“祖师心印,非专苦行,若契本心,发随意真光之用,则苦行如握土成金。若唯务苦行而不明本心,为憎爱所缚,则苦行如黑月夜履于险道。”佛用梵语称此世间为“娑婆世界”,义译谓之“堪忍”。凡大乘志士,身入世而心出世,密符六度万行之教,无一而非难行难忍之德。密勒日巴尊者以一身苦行而求道,先证自度而后度人,功德无量。憨山大师具大坚忍之力,即此世间而备历人情险巇,运大悲大勇大智之量,周旋于帝王将相与贩夫走卒之间,虽毁誉相乘并隆,而持心不动,如履冰棱,如踏剑刃,其险难苦行,未可因形迹之异,而轻掉不恭,视与独居苦行之修为为异德也。
四曰:定慧之辨别。无论大小乘之教,与禅密各宗佛法,得大自在解脱之极则者,实为慧悟之道果,或顿或渐,言悟言迷,皆为道慧之权名,此乃佛法所谓不共之密也。至于定学,乃心止一境,精勤专注所生之境界,是乃内外各教,与异宗外道通途之共法,佛法亦依定境而证慧果,但取禅定为慧学之梯阶已耳。且定境中之觉受(三昧),有无量差别,然皆从心缘一境所引起,《憨山大师年谱》所记:在五台冰雪堆中,及居弟子家中,忽入于寂忘定境,经多日而觉,及在盘山顶上,与崂山海滨,证海印发光三昧之境,此皆因五阴自性,为用工逼切所发定境之力,并非为禅悟之极果。亦如密乘学者修得飞身绝迹,或相似神通之用,皆为四大五阴自性引起之功用,不可视为佛法之极则,其理趣一如也。后世学者习禅,昧于真知灼见,每因误解先贤工用过程妙境,往往以求得顽空寂默,或神通妙用,为禅之究竟者,对此不能不辨,庶免陷于枯禅与阴魔之窠臼。虽然,末世人心障浊,当勿轻视空寂之易得,苟能得达心空神足而为历阶,机缘纯熟,得良匠而加以锻练,较之未能入流者亦多殊胜矣。
五曰:憨师之道缘。禅宗振盛于唐宋,衰落于元朝、明代三百年间,大抵皆宗承有本,一脉单传,仍如隋、唐以前之潜符密行。当憨师住世之时,禅门硕德如密云圆悟禅师等,法席隆盛于天童、育王等处,然皆偏于江南也。憨师初从教下入手,自后行脚苦参,亦唯往来于山东、山西一带,其后名动公卿,望重朝野,仍局于北方,未曾南行参学,晚年遭贬以后,方流于岭南而退居匡庐。憨师生平所学,皆从教下而自入于禅,与禅宗传统之宗门无涉,观其年谱或所撰文献中,与南方宗门名宿,极少往还,而明末禅宗传统记载中,亦不以憨师涉入,故憨师终生行履,与紫柏禅师,亦略异其趣。后学常举憨师而拟论禅宗,辄生误解,于此不得不加辨别,然于憨山大师之证悟高风,毫无贬抑,此又不能不知也。
六曰:出世与入世。小乘佛法行径,以遁迹山林,专志涅槃,不循世道为尚。大乘以出世而入世,入世而出世为自利利他之业。若以行谊而论,中国历代高行沙门中,颇多榜样,如玄奘法师辞唐太宗畀以宰辅之邀,坚不还俗,诚为盛名高位沙门之第一楷模。然以出世之身,阴辅太宗治世之德,其功非浅。南宋大慧宗杲禅师,以出世之身,激扬士林忠君爱国之忱,不遗馀力,终遭秦桧之忌而受贬,堪为高蹈缁流之典范。明末憨山大师因牵涉立储而遭遇忌贬,而终不失于律仪,砥励道业于造次颠沛之中,较之先贤,并无逊色。至若南朝陆法和,统帅江南,介于亦僧亦俗之间。元代刘秉忠,屈志功名,保存国家民族命脉。明代姚广孝,甘遭世谤而羽翼成祖,化其滥杀狂心。此皆苦节存心,盖棺而不求世谅之金刚道慧,迥非凡夫俗眼可测其造诣之高深也。今并举之以供读《憨师年谱》者之助识,冀于文字言语之俗谛外,别得深心省悟之旨也